你越想知道是不是不記得的時候，你反而記得更清楚。我曾經聽人說過，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，你唯一可以做的，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。

　　電影《東邪西毒》張曼玉劇照

 

　　以上臺詞出自香港導演王家衛的《東邪西毒》，這部電影說是改編自金庸先生的《射雕英雄傳》，但除了人物和姓名之外，這部電影和原著幾乎沒有什么關系；很多人說看不懂這部電影到底要講的是什么？老實說，電影中就“回憶”這一主題令我印象深刻，而《東邪西毒》的經典之處在于，王家衛挪用了金庸先生的故事以及武俠片的形式，上演了他一以貫之的主題—回憶。在電影開始時我們可以看到，佛經有云：旗未動，風也未吹，是人的心自己在動；便明白指出了世界源于人心之變現，也因此王家衛得以用“回憶”來重新講述整個金庸故事，并且呈現為極度凌亂、跳躍的形式。

 

　　因為回憶總是凌亂、跳躍的，《東邪西毒》采用非線性的敘事方式，將我們都卷入了情感的風暴之中。觀看《東邪西毒》最困難的、最迷人的地方即在于，如何把片段的情節重組為完整的故事。非線性敘事在《重慶森林》亦有出色表現，然而《東邪西毒》絕對是王家衛最“破碎”的一部電影；因此，讓我們先搞清楚這里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……。

 

　　故事內容的“回憶”

 

　　黃藥師（梁家輝飾）與歐陽峰（張國榮飾）是好朋友，歐陽峰有個難以忘懷的戀人（張曼玉飾），因為顧慮太多使得女人嫁給了自己的哥哥，最終只能以大嫂待之；黃藥師也愛著這個女人，為了幫她打聽歐陽峰的消息，每年特定某日都會到歐陽峰之處過夜喝酒。在她死的那一年，黃藥師帶了女人交代的“醉生夢死”酒給歐陽峰，希望三人都忘了這一切。

 

　　黃藥師與盲眼劍客（梁朝偉飾）是童年好友，卻因為與劍客妻子桃花（劉嘉玲飾）有染，致使兩人關系破裂。黃藥師會愛上劍客妻子并非出于真心，而只因為她名為“桃花”，而桃花正是黃藥師每年去探望張曼玉時，唯一記得的景色。在拜別歐陽峰之后，黃藥師也帶了“醉生夢死”酒給盲眼劍客，希望他們都能忘了這一切。

 

　　正如黃藥師所說，他一開始就是個輸家，所以他很想知道被人深深愛著是什么樣的感覺。所以當他見到慕容燕（林青霞飾）時，明知道她是女扮男裝，仍然輕挑地說：“如果你有妹妹，我一定娶她為妻”。后來他們相約見面，慕容燕還原為女性身份的慕容嫣（林青霞飾）赴約，最后她并沒有見到黃藥師，傷心欲絕。

 

　　慕容燕找上了歐陽峰，要他殺死黃藥師，理由是他傷害了自己的妹妹—慕容嫣。慕容嫣也找上了歐陽峰，阻止他殺死黃藥師，卻要他殺死另一個人—慕容燕，因為他阻止黃藥師與她相愛。歐陽峰拒絕了“兩人”的要求，因為他怕自己收不到錢，他知道慕容燕與慕容嫣根本就是同一個人。后來慕容燕、慕容嫣兩人黯然離去，多年后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奇人“獨孤求敗”，每天都對著自己的倒影練劍。

 

　　歐陽峰后來有了一個好朋友洪七（張學友飾），洪七是個直爽的人，某次愛上了不知名的女子，為她復仇時失去了一根手指。洪七認為那是他拔刀時有了顧慮，他覺得自己變成了歐陽峰那一類的人，做事情開始計較后果。洪七最后接受了歐陽峰的提議，帶著自己的老婆行走江湖。歐陽峰告訴他“事在人為”而已；洪七離開的那一天，歐陽峰說他很羨慕洪七，當年他就是顧慮太多，最后使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心灰意冷的人。

 

　　這就是電影要講述的內容，把原本雜亂無章的情節，重新梳理、拼湊、組合而成的最終故事，把電影故事還原之后，它會增加我們聆聽故事內容的樂趣，因為它實在是個很精彩的故事?！稏|邪西毒》的精彩并不在于那個被拆解、而等待被還原的“故事”本身，別忘了王家衛只是“挪用”了武俠故事，他在乎的仍然是那一以貫之的“回憶”，是回憶中的吉光片羽、是講述回憶的方式、是經由一連串破碎、凌亂、片段、跳躍的回憶，讓金庸的世界悄悄被置換成了王家衛的世界……。

 

　　“鳥籠”與“流水”的回憶

 

　　歐陽峰：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是怎樣認識的？

 

　　黃藥師：我不是很記得。

 

　　歐陽峰：那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樣來這里的？

 

　　黃藥師：我都不記得（王家衛“真記得、假忘記”的母題再次出現）。

 

　　歐陽峰轉而問到：為什么你老看著那鳥籠？

 

　　黃藥師說：因為很眼熟。

 

　　《東邪西毒》的主題之一是回憶，這個“回憶”在故事里具體化成了那只不斷旋轉的鳥籠，而這只鳥籠則是《東邪西毒》里最美的意象，甚至可能是王家衛所有電影里最美的意象。

 

　　“鳥籠”首先在黃藥師與歐陽峰之間成為話題，那時他們剛好談及了回憶；“鳥籠”再次出現于黃藥師與“慕容燕、慕容嫣”的約定中，當慕容嫣來到樹下，那里掛著一只鳥籠，慕容嫣因為不見黃藥師而黯然離去。然而因為黃藥師與歐陽峰的一段話，我們似乎可以推測，黃藥師畢竟是赴約了，否則他怎么會對那只鳥籠“很眼熟”？此后“鳥籠”重復出現，每次都涉及了回憶，并且呈現出不斷旋轉的動態感，在流水一般的晃蕩中，一格一格的光影變成了柵欄，投射到人物的臉上、衣上、每一個行動上，投射到房里的桌上、壁上、整個空間上，使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鳥籠，我們都圍困其中。

 

　　因為光影流蕩的關系，使得“鳥籠”的意象在黃藥師與盲眼劍客的段落，精彩地過渡成為“流水”。桃花第一次出場，便是充滿性暗示地騎在馬上，雙腿緊夾馬身，雙手來回撫摸粗壯的馬頸子。這個場景充滿了水流光影，與“鳥籠”的效果相同，只是更加抽象，那仍然是回憶，濕氣淋漓的回憶，鳥籠與流水，一靜一動，但都幻化出神奇的光影，此刻世界不再堅固，只是一片迷霧罷了。

 

　　“自言自語”的回憶

 

　　在《東邪西毒》里，每個人都有個不堪面對的過去。主要的敘事聲音是歐陽峰，他看似洞察人世，其實最難以忘懷過往種種；他有個家鄉，種滿了桃花林，那里有個他心愛的女人；然而因為顧慮太多、錯過時機，終至悔恨一生。從頭到尾，歐陽峰都在談論著命數，他相信這一切都是天生注定，是個十足的宿命論者。張國榮飾演的歐陽峰也是王家衛最一以貫之的角色：因為當初不夠勇敢做出選擇，在結局里反而回過頭來否定一切，認為是命運左右了世間所有，而當初不得不被迫放棄的，遂成為不得碰觸的永恒秘密。

 

　　歐陽峰是個殺手，專門幫人解決困難。電影開始，歐陽峰對著某人講話，說服對方殺死那個讓自己心煩的人。特別的是王家衛拍攝的方式，他將某人置于畫外、而讓歐陽峰更像是在“自言自語”，形成了一種“偽對話”的風格。這種風格從《阿飛正傳》便開始出現，然而只是偶然為之，一直到了《花樣年華》終于被大量且精彩地運用。它讓說話者處于一種看似交流、實則封閉的位置，與傳統的自言自語不同，“偽對話”更加復雜，我們知道明明有個人在畫外，然而卻只能看見說話者獨自一人，此時公開的交流轉變成為內在的私語。

 

　　哥哥張國榮的邪魅一笑

 

　　通常“自言自語”在文學表現中會帶來某種類似箴言般的領悟效果，然而王家衛并不直接表現這種自言自語，而是將它重新放置到對話的關系中，又刻意隱藏對話的另一方，使得正在對話的當事者重新成為孤獨的——他在“自言自語”。于是，這種箴言效果重新融入了日常生活，進而使得整個世界更富有宿命色彩，在不知不覺之中，當下任何一場對話都可能作為生命的預示，“此刻”都早已被命定了。然而比傳統的“自言自語”更進一步，“偽對話”更增添了一種疏離的味道，每個人看似與他人對話，其實都只是在自言自語。沒有人在進行著真正的交流，我們永遠只是在自己內心，滔滔不絕。這是王家衛最強烈的一種鏡頭語言，用兩個人來表現一個人，在交流之中藏著最無奈的疏離。

 

　　因此歐陽峰的這段“殺人交易”當然是個隱喻，因為這場“偽對話”成為了某種箴言，它在電影最后又完整出現了一次。與其說我們總有個想殺死的人，不如說我們總有個想逃避的過去，那就是“回憶”。歐陽峰以洞察人世的敘事聲音，干起殺人勾當，為他人“解決困難”；其實他自己才是深陷在回憶的深淵中，電影最后，他的命書上寫著：“夫妻宮太陽化忌，婚姻有實無名”，他說：“想不到是真的”；那覆蓋整部電影的沙漠，都成了他荒涼內心的寫照。

 

　　“醉生夢死”的回憶

 

　　在《東邪西毒》里，每個人都被自己的“醉生夢死”的回憶所苦。歐陽峰為了他的“大嫂”；黃藥師為了愛著歐陽峰的女人；盲眼劍客為了自己的“桃花”妻子；張曼玉為了歐陽峰；“桃花”和“慕容燕、慕容嫣”則都為了黃藥師；洪七為了不知名的女人；不知名的女人則為了她的哥哥……。在這凌亂跳躍的故事里，我們可以“黃藥師”為中心，區分出一組平行對照：那是歐陽峰與黃藥師，以及黃藥師與盲眼劍客之間的關系。這組平行對照兩方都涉及一個女人，處在歐陽峰與黃藥師之間的是張曼玉；在黃藥師與盲眼劍客之間的則是劉嘉玲，兩個女人又以“桃花”作為隱喻，彼此相屬。

 

　　黃藥師帶著“醉生夢死”的酒，分別要給歐陽峰與盲眼劍客，但他們都沒喝，盲眼劍客直接拒絕了，歐陽峰則更為間接地避開了。電影最后為了讓這組平行對照更加完整，使盲眼劍客與歐陽峰發生了牽連，卻顯得失敗而不夠自然；然而歐陽峰最后來到盲眼劍客故鄉，發現“桃花”原來不是樹林而是他的妻子，并說：“在她哭泣那一刻，我終于知道黃藥師為什么每年都要來看我一次”，轉而又回到自己與張曼玉的關系上，歐陽峰終于知道為什么黃藥師每年都要來找他喝酒，正是因為張曼玉仍然愛著自己，才會托黃藥師來打聽消息。張曼玉與“桃花”都是用情至深的人，張曼玉就是“桃花”，因此歐陽峰才能在“桃花”哭泣那一刻，理解了整件事情。這又是一個極為成功的設計。

 

　　在這組平行對照之外，有兩段情節則成為了隱喻，一段是“獨孤求敗”的段落、一段是“洪七”的段落。“獨孤求敗”隱喻了整部電影的主題，“洪七”則隱喻了歐陽峰本身的生命。他們雖然與故事情節發生牽連，但更應該被視為某種“評論”，具有獨特的地位，特別是在粵語版中，我們將發現，只有“獨孤求敗”與“洪七”說著與其他人都不相同的語言。

 

　　“慕容燕”其實就是“慕容嫣”，歐陽峰在內容上已經明白指出了這一點，然而形式上的證明來自于兩場歐陽峰與“慕容燕、慕容嫣”各自圍繞著巨大鳥籠的對話，這兩個段落的場景相同、取景相同、運鏡也相同。作為故事情節之一，“慕容燕、慕容嫣”與黃藥師具有情感上的牽扯，并找上歐陽峰做起人肉買賣，繼而靠著幾個蒙太奇，帶出黃藥師、歐陽峰與張曼玉的舊往關系。然而在隱喻的意義上，“慕容燕、慕容嫣”則成為我們每一個人，正如歐陽峰明白揭示的：“他們只是同一個人的兩種身份”，在愛情里、在生活中我們也有兩種身份，一種更加現實功利，一種更加真實無求，歐陽峰作為主要敘事者，則更為清楚地結合了兩者，他殺人營生，卻也溫柔又斯文地堅信著命數。

 

　　“慕容燕、慕容嫣”這兩個分裂的形象，最后成為了“獨孤求敗”這個隱喻。獨孤求敗每天對著自己的倒影練劍，每個深陷在回憶深淵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？這也是為什么歐陽峰坐在河邊的倒影，會不斷且不定時穿插于整部電影的原因，它成為了整部電影主題的一個形象?；貞浘褪亲晕业牡褂?，每個人在與自己對劍的過程中，都是那么地好勝又孤獨……。

 

　　林青霞飾演的慕容燕、慕容嫣

 

　　“洪七”作為歐陽峰的隱喻，代表了生命中更直接而不加思索的一面。相較于歐陽峰的精心算計，洪七是莽撞的，他僅聽憑自己的意志行動。唯一一次他斷送了自己的手指，便是因為愛上了不知名的女人，他有了牽掛，只因為那么一瞬間的思慮，他的“拔刀就沒有以前那么快了”。洪七最后接受了歐陽峰的建議，帶著老婆行走江湖，他完成了歐陽峰的心愿，在洪七離開的那一天，歐陽峰明白說出：“那一刻，我有點羨慕他”。與歐陽峰相較，洪七更加自由且無拘無束，最終他離開了那片沙漠，只因仍然想看一看，沙漠的后面有什么？而歐陽峰已經放棄了，因為他知道，沙漠的后面只是另一片沙漠，他的生命已經結束（因此才能談論命數，才能成為敘事者），而洪七的生命才正要開始。我們又再次看到王家衛的觀點：我們都應該勇敢一點，許多事情（尤其是愛情），是顧慮不得、也算計不來的，“洪七”的生命態度也許才是我們真正應該去實踐的。

 

　　小結

 

　　誠如電影的主題一樣，以前發生過的事情留在回憶里，像是時間被燃燒成灰燼一樣，再深刻地存在過，卻也恢復不了原貌；更可悲的是，回憶會淡去，就像灰燼會隨風揚盡，我想人生最難過的不是曾經失去過的，而是連僅有的回憶都無法擁有。當你嘗試過越來越多種人生的滋味后，終于能體會到最簡單的其實才是最醇久的，可惜，再也回不去了，錯過的目的地，終究只能變成曾經路過的風景。

 

　　志向再偉大，比不上簡單幸福的人生。其實對現代社會而言，最重要的事情是和喜歡的人一起度過人生的每一個時刻，你不在我身邊，再令人欣喜的時刻都顯得索然無味。人生苦短，我希望能和你一起體會有限人生里的無盡喜怒哀樂，我不需要絢麗燦爛，只要你眼里有我，笑里有我，對我就很足夠了。

 

　　最后，《東邪西毒》這部電影透過回憶，折射出彩虹般絢爛的光譜。故事不重要了，武俠片不重要了，原本金庸的人物也不重要了，重要的是王家衛拆解它們，并重新組合它們的方式，而這種非線性的敘事手法又切合了整部電影的回憶主題，使得《東邪西毒》充滿了一種現代感，它把武俠世界置換成心理世界，重新演繹了片頭佛經所言：“旗未動，風也未吹，是人的心自己在動”，終究是人心惟微，變成了整個大千世界。